辛亥革命之意義与十年雙十節之樂觀
今日天津全學界公祝國慶,鄙人得參列盛會,榮幸之至。
我對于今日的國慶,有兩种感想:第一,是辛亥革命之意義;
第二,是十年雙十節之樂觀。請分段說明,求諸君指教。
“革命”兩個字,真算得中國歷史上的家常茶飯,自唐虞三代以到今日,做過皇帝的大大小小不下三四十家,就算是經了三四十回的革命。好象戲台上一個紅臉人鬼混一會,被一個黃臉人打下去了;黑臉人鬼混一會,又被一個花臉人打下去了。拿歷史的眼光看過去,真不知所為何來。一千多年前的劉邦、曹操、劉淵、石勒是這副嘴臉,一千多年后的趙匡胤、朱元璋、忽必烈、福臨也是這副嘴臉。他所走的路線,完全是“兜圈子”,所以可以說是絕無意義。我想中國歷史上有意義的革命,只有三回:第一回是周朝的革命,打破黃帝、堯、舜以來部落政治的局面;第二回是漢朝的革命,打破三代以來貴族政治的局面;第三回就是我們今天所紀念的辛亥革命了。
> 辛亥革命有甚么意義呢?
簡單說: 一面是現代中國人自覺的結果。 一面是將來中國人自發的憑借。
自覺,覺些甚么呢?
第一,覺得凡不是中國人,都沒有權來管中國的事。
第二,覺得凡是中國人,都有權來管中國的事。
第一件叫做民族精神的自覺,第二件叫做民主精神的自覺。這兩种精神,原是中國人所固有;到最近二三十年間,受了國外環境和學說的影響,于是多年的“潛在本能” 忽然爆發,便把這回絕大的自覺產生出來。
如今請先說頭一件的民族精神。原來一個國家被外來民族征服,也是從前歷史上常有之事,因為凡文化較高的民族,一定是安土重遷,流于靡弱,碰著外來游牧慓悍的民族,很容易被他蹂躪。
到了后來,面子上雖說是中國人被滿洲人征服,骨子里已經是滿洲人被中國人征服,因為滿洲漸漸同化到中國,他們早已經失了一個民族的資格了。雖然如此,我們對于异族統治的名義,也斷斷不能忍受。這并不是爭甚么面子問題,因為在這种名義底下,國民自立的精神總不免萎縮几分。所以晚明遺老象顧亭林、黃梨洲、王船山、張蒼水這一班人,把一种极深刻的民族觀念傳給后輩,二百多年,未嘗斷絕。到甲午年和日本打一仗打敗了,我們覺得這并不是中國人打敗,是滿洲人拖累著中國人打敗。恰好碰著歐洲也是民族主義最昌的時代,他們的學說給我們极大的激刺,所以多年來磅礡郁積的民族精神,盡情發露,排滿革命,成為全國人信仰之中堅。那性質不但是政治的,簡直成為宗教的了。
第二件再說那民主精神。咱們雖說是几千年的專制古國,但咱們向來不承認君主是什么神權,什么天授。歐洲中世各國,都認君主是國家的主人,國家是君主的所有物。咱們腦筋里頭,卻從來沒有這种謬想。咱們所篤信的主義,就是孟子說的“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”。拿一個舖子打譬,人民是股東,皇帝是掌柜;股東固然有時懶得管事,到他高興管起事來,把那不妥當的掌柜攆開,卻是認為天經地義。還有一件,咱們向來最不喜歡政府擴張權力,干涉人民,咱們是要自己料理自己的事。咱們雖然是最能容忍的國民,倘若政府侵咱們自由超過了某种限度,咱們斷斷不能容忍。咱們又是二千年來沒有甚么階級制度,全國四万万人都是一般的高,一樣的大。一個鄉下窮民,只要他有本事,几年間做了當朝宰相,并不為奇;宰相辭官回家去,還同小百姓一樣,受七品知縣的統治,法律上并不許有什么特權。所以政治上自由、平等兩大主義,算是我們中國人二千年來的公共信條。事實上能得到甚么程度,雖然各時代各有不同,至于這种信條,在國民心目中卻是神圣不可侵犯。我近來常常碰著些外國人,很疑惑我們沒有民治主義的根柢,如何能夠實行共和政体。我對他說,恐怕中國人民治主義的根柢,只有比歐洲人發達的早,并沒比他們發達的遲;只有比他們打疊的深,并沒比他們打疊的淺。我們本來是最“德謨克拉西”的國民,到近來和外國交通,越發看真“德謨克拉西”的好處,自然是把他的本性,起一种极大的沖動作用了。回顧當時清末的政治,件件都是和我們的信條相背,安得不一齊動手端茶碗送客呢?
梁啟超(右下) |
這是誰的功勞呢? 可以說誰也沒有功勞,可以說誰也有功勞。老實說一句,這是全國人的自覺心,到時一齊迸現的結果。現在咱們中華民國,雖然不過一個十歲小孩,但咱們卻是千信万信,信得過他一定与天同壽。從今以后,任憑他那一种异族,野蠻咧,文明咧,日本咧,歐美咧,獨占咧,共管咧,若再要來打那統治中國的坏主意,可斷斷乎做不到了。任憑甚么人,堯舜咧,桀紂咧,劉邦、李世民、朱元璋咧,王莽、朱溫、袁世凱咧,若再要想做中國皇帝,可是海枯石爛不會有這回事了。這回革命,就象經過商周之間的革命,不會退回到部落酋長的世界;就象經過秦漢之間的革命,不會退回到貴族階級的世界。
我下半段要說的是十年雙十節之樂觀。想諸君驟然听著這個標題,總不免有几分詫异,說是現在人民痛苦到這步田地,你還在那里樂觀,不是全無心肝嗎?但我從四方八面仔細研究,覺得這十年間的中華民國,除了政治一項外,沒有那一樣事情不是可以樂觀的。就算政治罷,不錯,現時是十分悲觀,但這种悲觀資料,也并非很難掃除,只要國民加一番努力,立刻可以轉悲為樂。請諸君稍耐點煩,听我說明。
樂觀的總根源,還是剛才所說那句老話:“國民自覺心之發現。”因為有了自覺,自然會自動;會自動,自然會自立。
一個人會自立,國民里頭便多得一個优良分子;個人人會自立,國家當然自立起來了。十年來這种可樂觀的現象,在實業、教育兩界,表現得最為明顯。我如今請從實業方面舉几件具体的事例;宣統三年,全國紡紗的錠數,不滿五十万錠; 民國十年,已超過二百万錠了。日本紗的輸入,一年一年的遞減,現在已到完全封絕的地步。宣統三年,全國產煤不過一千二三百万吨;民國十年,增加到二千万吨了。
還有一件應該特別注意的,從前煤礦事業,完全中國人資本,中國人自當總經理,中國人自當工程師,這三個條件具備的礦,一個也沒有,所出的謀,一吨也沒有;到民國十年,在這條件之下所產的煤四百万吨,几乎占全產額四分之一了。此外象制絲咧,制面粉咧,制煙咧,制糖咧,制鹽咧,農墾咧,漁牧咧,各种事業,我也不必列舉統計表上許多比較的數目字,免得諸君听了麻煩,簡單說一句,都是和紗厂,煤礦等業一樣,有相當的比例進步。諸君試想,從前這种种物品,都是由外國輸入,或是由外國資本家經營,我們每年購買,出了千千万万金錢去脹外國人,如今挽回過來的多少呢?養活職工又多少呢?至如金融事業,宣統三年,中國人自辦的只有一個大清銀行,一個交通銀行,辦得實在幼稚可笑;說到私立銀行,全國不過兩三家,資本都不過十万以內。全國金融命脈,都握在上海、香港几家外國銀行手里頭,捏扁搓圓,憑他尊便。到今民國十年,公私大小銀行有六七十家,資本五百万以上的亦將近十家,金融中心漸漸回到中國人手里。象那种有外國政府站在后頭的中法銀行,宣告破產,還是靠中國銀行家來救濟整理,中國銀行公會的意見,五國銀行團不能不表相當的尊重了。諸君啊,諸君別要誤會,以為我要替資本家鼓吹。現在一部分的資本家,誠不免用不正當的手段,掠得不正當的利益,我原是深惡痛恨;而且他們的事業,也難保他都不失敗。但這些情節,暫且不必多管。我總覺得目前這點子好現象,确是從國民自覺心發育出來:“中國人用的東西,為什么一定仰給外國人?”這是自覺的頭一步;“外國人經營的事業,難道中國人就不能經營嗎?”這是自覺的第二步;“外國人何以經營得好,我們從前赶不上人家的在什么地方?”這是自覺的第三步。有了這三种自覺,自然會生出一种事實來,就是“用現代的方法,由中國人自動來興辦中國應有的生產事業。”我從前很耽心,疑惑中國人組織能力薄弱,不能舉辦大規模的事業。近來得了許多反證,把我的疑懼逐日減少。我覺得中國人性質,無論從那方面看去,總看不出比外國人弱的地方;所差者還是舊有的學問知識,對付不了現代复雜的社會。即如公司一項,前清所辦的什有八失敗,近十年內卻是成功的成數比失敗的多了。這也沒甚么稀奇,從前辦公司的不是老官場便是老買辦,一厘新知識也沒有,如今年富力強的青年或是對于所辦事業有專門學識的,或是受過相當教育常識丰富的,漸漸插足到實業界,就算老公司里頭的老輩,也不能不汲引几位新人物來做臂膀。簡單說一句,實業界的新人物新方法,對于那舊的,已經到取而代之的地位了。所以有几家辦得格外好的,不惟事事不讓外國人,只有比他們還要嶄新進步。剛才所說的是組織方面,至于技術方面,也是同樣的進化。前几天有位朋友和我說一段新聞,我听了甚有感触,諸君若不厭麻煩,請听我重述一番。据說北京近來有個制酒公司,是几位外國留學生創辦的,他們卑禮厚幣,從紹興請了一位制酒老師傅來。那位老師傅頭一天便設了一座酒仙的牌位,要帶領他們致敬盡禮的去禱拜。這班留學生,自然是几十個不愿意,無奈那老師傅說不拜酒仙,酒便制不成,他負不起這責任,那些留學生因為熱心學他的技術,只好胡亂陪著拜了。后來這位老師傅很盡職的在那里日日制酒,卻是每回所制總是失敗;一面這几位學生在旁邊研究了好些日子,知道是因為南北气候和其他种种關系所致,又發明种种補救方法,和老師傅說,老師傅總是不信。后來這些學生用顯微鏡把發酵情狀打現出來,給老師傅瞧,還和他說明所以然之故,老師傅聞所未聞,才恍然大悟的說道:“我向來只怪自己拜酒仙不誠心,或是你們有什么沖撞,如今才明白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。”從此老師傅和這群學生教學相長,用他的經驗來适用學生們的學理,制出很好的酒來了。這段新聞,听著象是瑣碎無關輕重,卻是“科學的戰胜非科學的”真憑實据。又可見青年人做事,要免除老輩的阻力而且得他的幫助,也并非難。只要你有真實學問再把熱誠貫注過去,天下從沒有辦不通的事啊。我對民國十年來生產事業的現象,覺得有一种趨勢最為可喜,就是科學逐漸占胜。科學的組織,科學的經營,科學的技術,一步一步的在我們實業界中得了地盤。此后凡屬非科學的事業,都要跟著時勢,變計改良,倘其不然,就要劣敗淘汰去了。這种現象,完全是自覺心發動擴大的結果,完全是民國十年來的新气象。諸君想想,這總算夠得上樂觀的好材料罷。
在教育方面,越發容易看得出來。前清末年辦學堂,學費、膳費、書籍費,學堂一攬千包,還倒貼學生膏火,在這种條件底下招考學生,卻是考兩三次還不足額。如今怎么樣啦?送一位小學生到學校,每年百打百塊錢,大學生要二三百,然而稍為辦得好點的學校,那一處不是人滿。為什么呢?
這是各家父兄有极深刻的自覺,覺得現代的子弟非求學問不能生存。在學生方面,從前小學生逼他上學,好象拉牛上樹,如今卻非到學堂不快活了;大學生十個里頭,
以上不過從實業、教育兩方面立論,別的事在今天的短時間內恕我不能多舉。總起來說一句,咱們十個年頭的中華民國,的确是异常進步。前人常說:理想比事實跑得快。照這十年的經驗看來,倒是事實比理想跑得快了。因為有許多事項,我們當宣統三年的時候,絕不敢說十年之內會辦得到,哈哈!如今早已實現了。尤可喜的是,社會進步所走的路,一點儿沒有走錯。你看,近五十年來的日本,不是跑得飛快嗎? 可惜路走歪了,恐怕跑得越發遠,越發回不過頭來。我們現在所走的,卻是往后新世界平平坦坦的一條大路;因為我們民族,本來自由平等的精神是很丰富的,所以一到共和的國旗底下,把多年的潛在本能發揮出來,不知不覺,便和世界新潮流恰恰相應。現在万事在草創時代,自然有許多不完全的地方,而且常常生出許多毛病,這也無庸為諱。但方向既已不錯,能力又不缺乏,努力前進的志气又不是沒有,象這樣的國民,你說會久居人下嗎?
還有一件,請諸君別要忘記; 我們這十年內社會的進步,乃是從极黑暗、极混亂的政治狀態底下,勉強掙扎得來。人家的政治,是用來發育社會,;我們的政治,是用來摧殘社會。老實說一句,十年來中華民國的人民,只算是國家的孤臣孽子。他們在這种境遇之下,還掙得上今日的田地,倘使政治稍為清明几分,他的進步還可限量嗎?
講到這里,諸君怕要說:“梁某人的樂觀主義支持不下去了。”我明白告訴諸君,我對于現在的政治,自然是十二分悲觀;對于將來的政治,卻還有二十四分的樂觀哩!到底可悲還是可樂,那關鍵卻全在國民身上。國民個個都說“悲呀,悲呀”!那真成了舊文章套調說的“不亦悲乎”!只怕跟著還有句“嗚呼哀哉”呢!須知政治這樣東西,不是一件礦物,也不是一個鬼神,离卻人沒有政治,造政治的橫豎不過是人。所以人民對于政治,要他好他便好了,隨他坏他便坏了。須知十年來的坏政治,大半是由人民縱坏。今日若要好政治,第一,是要人民确然信得過自己有轉移政治的力量;第二,是人民肯把這分力量拿出來用。只要從這兩點上有徹底的自覺,政治由坏變好,有什么難?拿一家打譬,主人懶得管事,當差的自然專橫,專橫久了,覺得他象不知有多大的神通,其實主人稍為發一發威,那一個不怕?現在南南北北甚么總統咧,巡帥咧,聯帥咧,督軍咧,總司令咧,都算是素來把持家政的悍仆,試問他們能有多大的力量,能有多久的運命?眼看著從前在台面上逞威風的,已經是一排一排的倒下去,你要知道現時站在台上的人結果如何,從前站的人就是他的榜樣。我們國民多半拿軍閥當作一种悲觀資料,我說好象怕黑的小孩,拿自己的影子嚇自己。須知現在紙糊老虎的軍閥,國民用力一推,固然要倒,就是不推他也自己要倒。不過推他便倒得快些,不推他便倒得慢些。
他們的末日,已經在閻羅王冊上注了定期,在今日算不了什么大問題。只是一件,倘若那主人還是老拿著不管事的態度,那么這一班坏當差的去了,別一班坏當差的還推升上來,政治卻永遠無清明之日了。講到這一點嗎,近來許多好人打著不談政治的招牌,卻是很不應該;社會上對于談政治的人,不問好歹,一概的厭惡冷談,也是很不應該。國家是誰的呀?政治是誰的呀?正人君子不許談,有學問的人不許談,難道該讓給亡清的貪官污吏來談?難道該讓給強盜頭目來談?難道該讓給流氓痞棍來談?我奉勸全國中优秀分子,要從新有一种覺悟:“國家是我的,政治是和我的生活有關系的。
談,我是要談定了;管,我是要管定了。”多數好人都談政治,都管政治,那坏人自然沒有站腳的地方。
諸君,我的話太長了,麻煩諸君好几點鐘,很對不起。但盼望還容我總結几句。諸君啊,要知道希望是人類第二個生命,悲觀是人類活受的死刑!一個人是如此,一個民族也是如此。古來許多有文化的民族,為甚么會滅亡得無影無蹤呀?
因為國民志气一旦頹喪了,那民族便永遠翻不轉身來。我在歐洲看見德奧兩國戰敗國人民,德國人還是個個站起了,奧國人已經個個躺下去,那兩國前途的結果,不問可知了。我們這十歲大的中華民國,雖然目前象是多災多難,但他的稟賦原來是很雄厚的,他的環境又不是和他不适,他這几年來的發育,已經可觀,難道還怕他會養不活不成?養活成了,還怕沒有出息嗎?只求國民別要自己看不起自己,別要把志气衰頹下去,將來在全人類文化上,大事業正多著哩。我們今天替國家做滿十歲的頭一回整壽,看著過去的成績,想起將來的希望,把我歡喜得几乎要發狂了。我愿意跟著諸君齊聲三呼: “
任公,若活到當下,恐再也無此樂觀之心。當世之時,讀書為仕,為財,數不勝數。民無精神理想,世少兼愛民主,不亦悲乎。至此辛亥百年之際,重讀飲冰室居士磅簿之言,卻無半點樂觀菲林。斯人已去,斯言長存。近百年之後,任公之語,尤合時局慶辛亥百年勢況。豈不悲哉?
AntwortenLöschen